命案“私了”：“指居”死亡之谜 | 刚调查

摘要： 新黄河记者：刘成伟 晨光熹微，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旁的银河宾馆大门弥漫着一种被时光凝固的寂静。这栋小楼依然如初，却因特殊...

新黄河记者：刘成伟

晨光熹微，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旁的银河宾馆大门弥漫着一种被时光凝固的寂静。这栋小楼依然如初，却因特殊的死亡事件而笼罩一层阴霾。刘东林曾在这里被指定监视居住，最终遭遇不幸。

银河宾馆原址，如今招牌已摘掉

时光倒回至五年前的那个清晨。2019年10月7日，40岁的刘东林在警方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宾馆房间里不幸离世。警方出具的死亡证明上，用肺栓塞病亡五个字定性。刘东林的遗体被送往殡仪馆，其妻子和父亲先后收到了救济款，同时还被要求严格保密。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画上句号。由于没有进行尸检，刘东林的姐姐刘敏秀对弟弟的死因始终充满疑惑。随着对事件的深入了解，听了同案人员的讲述后，她愈发怀疑其中另有隐情。刘敏秀和父亲怀着对真相的执着追求，踏上了逐级控告的漫漫征程。

经历了五年的漫长煎熬与等待，2024年10月10日，刘父终于等来了石家庄市检察院的通知，称案件已经移交行唐县检察院。

目前，案件的后续走向仍不明朗，一切都在等待进一步的推进与揭晓。

砂场旧怨与突然抓捕

2019年10月1日凌晨两点，李明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是刘东林妻子陈丽蓉的声音：熊（刘东林的乳名）被警察抓走了，怎么回事？李明在石家庄经营一家砂场。他与刘东林共事七年，他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怎么会被抓呢？

生于巴蜀的刘东林，与这片华北大地的联系起始于20岁那年。在理发厅学过几年理发后，他随同乡北上，在石家庄的工地上摸爬滚打，最终在藁城区的村庄落脚。2014年，他与陈丽蓉成婚，日子逐渐安稳。直到2019年10月1日凌晨，警察翻过院墙，将这个沉默寡言的四川男人带走。被押上警车时，刘东林仅穿了一件内衣。

就此，李明想起一年多前的冲突。那时候是禁采期，在他经营的砂场边缘，刘东林和同事奉命驾车去堵截非法采砂者，双方对峙过程中发生冲突。这件事情在派出所的调解下化为一纸调解书。这事快两年了，还是自家员工吃了亏，咋会突然抓人？李明非常疑惑。

行唐县公安局对刘东林的指定居所监视通知书

但指居通知书上故意伤害罪的字样，像一记闷雷砸向李明及其员工家属。当晚，被带走的另外四名员工的回忆拼凑出一幅画面：他们戴着头套，坐在车上行进一个小时后，被带进一家陌生宾馆。警察问老板与高敬池别的事，拒不配合者换来拳脚相向。直到两年后石家庄中院的判决书揭开谜底——高敬池案立案于2019年7月30日，这个被判处死缓的黑社会头目，与李明的砂场有过短暂交集。

公开资料显示，高敬池在2021年底被石家庄中院认定为黑社会性质团伙头目，被判处死缓，并终身限制减刑。高敬池案立案时间是2019年7月30日，专案组是包括石家庄市公安局、藁城区公安局在内的单位。2019年10月，刘东林等人被抓期间，高敬池案正处于侦查阶段。

李明赶忙前往石家庄市公安局打听消息，得到的答复却轻描淡写：正常问话，没什么事，十一假期后就能办取保。

假期尚未结束，刘东林便消逝在那个秋天。藁城区法院的判决书上，刘东林仅剩三个字的标记——已死亡。这个四川男人的生命戛然而止，而关于暴力、执法与命运的追问，仍在晨雾与暮霭间徘徊。

银河宾馆的隐秘角落

因为其中一名员工的轿车被扣押，家属们凭借车载定位系统，在石家庄第一看守所附近银河宾馆的空地上找到了轿车——这成为揭开谜底的第一步。

一位石家庄市政法系统人士告诉记者，银河宾馆紧邻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2018年至2022年初期间，石家庄市公安机关在此频繁对刑案嫌疑人采取指居，内部人称之为石家庄市公安局执法办案中心。

上述4名一同被抓的员工写给最高检的控诉材料里均声称，他们在此遭受了刑讯逼供。其中一人回忆，当天夜里，在单独的房间被审讯时，他面对知道为什么抓你吗的讯问，他回答不知道，换来的便是对方用鞋底、棍子的殴打。即便在被提醒与砂场打架的事有关后，他仍坚称自己无辜，却又遭到了拳打脚踢，他遭受了擀面杖碾压小腿、连续肘击直至晕厥的刑罚。

最令上述同案人印象深刻的是第四天晚上，当他被问及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时，因回答不知道，便遭受了手摇发电机的电击折磨。他在控诉材料中写道，这之后，让承认什么，我都认。

这四人在反映材料中所述的经历大同小异，相互印证。

与刘东林关在同一房间的男子回忆：2019年10月8日清晨，刘东林因要上厕所被带出房间。十几分钟后，他听到房间外啊一声惨叫，戛然而止。不一会儿他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刘东林死了。

一份石家庄市急救中心第3中心站东一急救站的抢救记录显示，2019年10月8日上午7点48分接到第一看守所的急救指令。8点11分，急救人员抵达现场，刘东林已无生命体征。《院前急诊病案记录》上明确记载刘东林车到已死亡。

然而，据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显示，2019年10月8日上午8点13分，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的工作人员仍要求将刘东林送医院继续抢救。8点35分，急救人员将刘东林送至河北省胸科医院进行抢救。从8点37分至中午12点，每隔5分钟，抢救人员就会给刘东林静脉注射1毫克肾上腺素。12点5分时，陪同人员又要求继续药物复苏。

根据急救记录显示，刘东林被发现时已无生命体征，但看守所工作人员仍坚持抢救7小时。直到下午3点51分，才经家属同意，停止一切措施。到此时，医院才宣布刘东林临床死亡。

事后，刘东林的遗体没有经过尸检而直接火化。至于为何没有尸检，河北省胸科医院的急诊病历记载为：家属与看守所工作人员协商的结果。

收到救济款后私了

2019年10月8日晚10点左右，刘敏秀匆匆赶到石家庄市藁城区，与陈丽蓉会合后直奔当地派出所。她们期盼能见到刘东林的遗体，却被挡在了门外。

次日，行唐县公安局将刘东林的4名同事刑事拘留，羁押至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在李明的帮助下，家属聘请了一位北京律师，希望借法律之力拨开迷雾。然而，当地一位名叫李某峰的律师突然出现，声称代表政府来解决后事。10月10日，陈丽蓉在复杂的局势下突然决定私了，终止了与北京律师的协议。

在另一起公诉案件中，刘东林这个案子的专案组成员胡伟交代，李某峰帮忙处理了刘成林（询问笔录中‘刘东林’的笔误）的案子。

李某峰，河北某律师事务所主任，身兼河北省政法委特聘案件评查专家等多重身份，同时为石家庄市政府、石家庄市公安局等多个政府部门提供法律顾问服务。在这样的背景下，有消息称，相关人员通过各种方式协调，陈丽蓉最终答应私了。在李某峰和多位民警在场情况下，她收到了一笔不菲的现金，但具体金额没透露。她被要求承诺不再追问刘东林死亡一事。但对于这笔钱的来源、性质，以及是否签署过书面材料，她却一无所知，记不太清楚。

刘敏秀和父亲始终未能见到死亡鉴定和尸检报告，也无法得知刘东林在银河宾馆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们向石家庄、河北省两级多个相关部门递交控告材料，要求查明刘东林死因。有的部门拒收，有的部门收了却杳无音信。

无奈之下，2019年10月20日，刘父与公安机关签订了一份协议书。协议内容包括：公安机关对刘父进行经济救助，一次性支付45万元。刘父收到款项后，被要求对公安机关执法的合法性、公正性以及刘东林系突发疾病死亡的死因等均无异议，并要求对公安机关的处理情况满意等七项约定。

私了的过程充满隐秘。李某峰向家属提出经济救助方案。刘父在未明确救助方身份的情况下，签下了一份无异议协议。这份协议书并没有公安机关的签字捺印，且未明确具体是哪个公安机关。

刘父向记者倾诉，警察告知他刘东林死于肺栓塞病。但刘父坚信刘东林可能是遭刑讯逼供致死。之前儿子从未患过重大疾病。2015年，孙子出生时，刘父专程到藁城看望。那时，刘东林体格精壮，除感冒外，从没生过病。

李某峰给刘敏秀的转款记录

刘父签协议时，李某峰律师也在场，并手写了一份承诺书，要求对协议书内容保密。2024年10月21日，李某峰通过个人银行账户将45万元汇入刘敏秀账户，备注救济款。一切签订后，刘敏秀与刘父被允许短暂看刘东林遗体。

刘东林遗体火化前，家属仅被允许匆匆一瞥。他脸上有淤青，但殡仪馆的人说那是急救时的擦伤。刘敏秀至今无法忘却那个画面。

他们说签了就能拿到钱，不然什么都没有。老人哽咽着说。他不知道这45万元救济款的来源，就像不知道刘东林的死亡真相一样。

真相期待：基层检察院的短信

2024年10月10日，刘父的手机屏幕上亮起了一行短信——来自河北省石家庄市检察院，简短的几行字宣告着，他反映的事项已被转至业务部门。这则消息无疑是一道微光，穿越了长达五年的沉寂与等待。

五年前，刘东林的离世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家人的心中掀起了无法平息的波澜。2024年10月，刘东林被刑讯逼供致死案在司法的轨道上辗转，由石家庄市检察院指定行唐县检察院办理。

2024年10月17日，行唐县检察院的张姓检察官发来短信，告知正在依法依规调查核实。同期，检察院也试图接触与刘东林一同被指居的四名员工。通过中间人，记者得知，藁城区公安局的警察也在积极联系他们。

中间人还转述，最近两年，他们写过材料反映自己指居期间被刑讯逼供，也因如此，行唐检察院找到他们时，他们均以没在石家庄或没时间为由拒绝配合调查。一名工友坦言，警察的突然来电让他陷入不安，他担心自己的安全，也害怕因言语不慎而招致不测。这种恐惧让他们在面对行唐检察院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避。

刘父在与办案检察官的交流中，应要求提供了刘东林的《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以及抢救记录。刘敏秀在审查抢救记录时，发现了一处令人疑惑的细节：2019年10月8日早上，急救人员抢救刘东林的现场被记载为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然而，当时刘东林正处于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状态，身处银河宾馆。这一矛盾让刘家对抢救记录的真实性产生了质疑。

尽管刘家向检方提出了这一关键问题，但他们始终未得到满意的答复。刘父对行唐县检察院的调查态度逐渐失去了信心，他不愿意继续配合，而是希望案件能够异地侦办。

记者查阅《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明确规定，最高检、省检察院若发现犯罪线索，可自行立案侦查，也可将犯罪线索交由指定的省检或设区的市检立案侦查。

2024年11月13日，刘父通过代理律师向最高检提交了关于异地管辖的书面法律意见，希望借此打破僵局。

如今，真相仍在迷雾中徘徊，刘家的等待仍在继续，而那封来自石家庄市检察院的短信，是否能成为通往真相的钥匙，还需时间的检验。（李明、刘敏秀、陈丽蓉皆为化名）

编辑：刘玉红 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