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州矿案:“阴阳账本”引发亿元涉税风波 | 刚调查

新黄河记者:刘成伟
涉税疑云渐落定
2025年6月26日,湖州的暑热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威力,日光灼人,热浪在街巷间肆意翻涌。沈忠林的手机突兀响起,打破了午后的沉闷。接听完电话,他抬手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珠,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电话那头带来的消息,激起层层涟漪——湖州市南太湖区公安局已针对泰玛士矿业(湖州)有限公司股东范某聪、黄某华职务侵占一事立案调查,警方已就公司阴阳账本的情况询问了相关人员。
沈忠林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知了闵毛宝。他们二人,都曾是泰玛士矿业的穿透股东。多年前,沈忠林和闵毛宝在湖州市吴兴区织里镇投身童装生意。2011年,一涉足矿产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二人与其他三名股东通过购买泰玛士矿业的母公司,投资了泰玛士矿业。然而,在2015年,他们选择卖掉股份,告别了这家公司。
平静的生活在2024年打破。泰玛士矿业的原会计潘岳找到沈忠林,透露了公司曾在她个人银行卡上走私账的隐情。听闻此事,沈忠林的律师朋友王星果断向税务机关举报了泰玛士矿业偷税漏税的嫌疑。
6月26日当天,王星从深圳赶赴湖州,与沈忠林碰面后,前往国家税务总局湖州市税务局稽查局(简称税务稽查局),试图了解举报案件的进展情况。此前,王星曾接到税务稽查局关于泰玛士矿业偷税漏税一事立案检查的口头通知。税务信访的负责人告诉他,由于案件涉及的年代较为久远,情况错综复杂,调查时间已延长,可能还需要三个月甚至更久。
王星从税务稽查局大楼走出,室外的滚滚热浪瞬间将他包裹。他一边抬手擦汗,一边对身旁的新黄河记者说道:依据产量测算,泰玛士矿业偷税涉及的应税金额可能高达20亿元。最终结果固然要以税务稽查机关的调查结论为准。
尽管还需要等待时日,但有一点毋庸置疑——税务机关已正式按程序对泰玛士矿业偷税一事展开调查,这起隐藏在矿产行业背后的税案,正逐步揭开面纱。
曾经的码头交易玄机
泰玛士矿业位于湖州市杨家埠街道茅柴园村,其采矿场紧邻戚家山。厂区门口,泰玛士矿业烫金大字印在门墙上,另一侧是增挂的南太湖新区戚家山矿区地质灾害治理工程项目牌子。公开信息显示,2023年,泰玛士矿业完成了政府协议规定的资源开采量,随即开启了采石场的地质生态修复工作。
泰玛士矿业门口
6月26日正午,烈日高悬,厂区内一片寂静。新黄河记者在其中寻觅许久,才好不容易碰到一位员工。她指着那块牌子说道:这都挂了一两年了,石矿开采完后,现在厂区加工的是矿区修复处理后的石料。这些经过加工的石料,会在厂区后侧的码头装船,运往各地。
码头是泰玛士矿业的物流枢纽,货船有序穿梭,它们穿过一座铁路桥洞,空仓而来,满载而去。一艘靠岸停泊等待载货的货船船员介绍,他这艘船的满载量可达700吨。在运输高峰期,码头每日往来的运石船多达二三十艘。
沈忠林透露,他后来才知道,在产量最鼎盛时,码头每年向外运输的石料可达500万吨,其中七成石料会经由一条无名河进入太湖运往苏州,或者通过太浦河运往上海。码头是泰玛士矿业石料出货的关键通道。
一份公安采用的立案调查笔录显示,这家公司的许多客户来自码头,他们买卖石料时习惯使用现金交易。而这些现金交易款项,最终都汇总至潘岳的个人账户。
记者在码头附近走访时,听到两名闲聊的船员谈及:码头以前能现金交易,不过现在已经不允许了。沈忠林也证实,自从税务部门对泰玛士矿业涉嫌偷税一事立案稽查后,码头交易确实规范了许多。
但曾经码头的现金交易方式,成为阴阳账本必不可少的条件。
隔着铁路可以看到厂区后的码头和等待运石材的货船
外资背景与本土隐患
泰玛士矿业的故事,要从英美资源集团说起。这家总部位于伦敦的英国上市公司,在全球矿业领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2003年,英美资源集团取得了湖州市戚家山区域的石矿开采权,购买协议中明确涉及1500万吨的石矿资源。天眼查信息显示,2007年,泰玛士矿业股东变更为泰玛士投资(中国)股份有限公司(英文名:TarmacInvestments(China)S.A)。后来的债权转让协议显示,这是一家由英美资源控股、注册于卢森堡的公司。
然而,英美资源集团在戚家山的开采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茅柴园村的村民因矿区噪音、粉尘污染等问题,多次向相关部门投诉采矿场。沈忠林告诉记者,在村民的持续投诉下,英美资源集团在长达八年的开采期内,开采的石料总量不到500万吨。原湖州市国土资源局与泰玛士矿业于2003年10月签订的《浙江省采矿权有偿出让合同》显示,公司在2003年10月至2013年3月期间的总资源量达1500万吨,也就是说,英国人出售矿山时,仍有1000万吨资源量尚未开采。
2011年,沈忠林偶然获悉英美资源集团有意出售该资产的信息,他随即与在当地经营几家品牌汽车4S店的范某聪展开商议。二人此前都未曾涉足矿产经营领域,且担心会重蹈英美资源集团与当地村民关系紧张的覆辙。
关键时刻,范某聪想到了黄某华。黄某华不仅有着丰富的矿山经营经验,还是茅柴园村的村民,在村里颇具威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沈忠林、范某聪联合黄某华,在香港注资成立弘一集团(香港)有限公司(简称弘一集团)。2011年6月27日,五位股东签署《关于共同出资收购泰玛士矿业(湖州)有限公司协议》。弘一集团通过收购泰玛士矿业的母公司泰玛士投资(中国)股份有限公司,成功实现对泰玛士矿业的全资控股。他们总共出资7000万元,股权分配为黄某华占33%,范某聪占25%,沈忠林18%,闵毛宝9%,曹志国15%。
交易完成后,泰玛士矿业的日常管理工作交由范某聪和黄某华负责。范某聪担任董事长及法定代表人,黄某华出任总经理。沈忠林虽挂着董事之名,但重心已转移至自己的房地产生意上,闵毛宝和曹志国则仅作为投资人参与其中。
为了在财务上有所把控,沈忠林委派沈芳担任泰玛士矿业的会计。笔录显示,沈芳入职后不久,便察觉到公司财务存在猫腻——有两本账本,一本是记录正规收支的公账,另一本则是隐匿在暗处的现金账私户。她后来透露:现金账由蔡某禄(黄某华的弟媳)负责,知晓此事的只有我、黄某华、潘岳和范某聪。但出于种种顾虑,沈芳当时并未将这一情况告知沈忠林,她在后续笔录中解释道:我只是一名员工,老板之间的事我不想掺和。虽然我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具体情况并不清楚,也不宜随意乱说。
2012年底,黄某华与范某聪以工作表现不佳为由,将沈芳调走,这一关键岗位人员的变动,也让公司财务背后的秘密被进一步深埋。
此外,在公司治理层面,弘一集团自成立后,从未召开过董事会和股东会。闵毛宝谈及此事时感慨:我们之间是浙江老一辈人那种朴素的生意合作模式,大家都觉得彼此关系好,且遵守商业道义,压根没想到会被坑。
隐匿的资源与利益黑洞
2015年,沈忠林在公司资源量与盈利前景的盘算中陷入沉思。
按照当时收购时对矿产量的估算,采石场剩余1000万吨的资源量,在他看来盈利空间有限。经过权衡,沈忠林、闵毛宝、曹志国决定将手中股份出售给弘一集团。随后,弘一集团注销了卢森堡公司,成为泰玛士矿业的直接控股股东。此后,黄某华引进永兴达控股有限公司(简称永兴达控股)入股泰玛士矿业。天眼查数据显示,永兴达控股占泰玛士矿业51%多的股份,弘一集团则持48%多的股份。泰玛士矿业继续在戚家山开采石料,直至2023年。
2024年,有公司内部人员向沈忠林透露,从2011年开始,泰玛士矿业每年的石料开采量就已达五六百万吨。另外,湖州生意场上流传着采石场发财的说法。沈忠林得知这一消息后,内心不再平静。这一数据与沈忠林此前认知中的资源量严重不符,他原本以为矿山仅有1000万吨资源量,如此算来,实际资源量至少在5000万吨以上。
为了揭开真相,沈忠林向政府申请信息公开。2024年2月7日,《湖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政府信息告知书》给出回复,2013年4月原湖州市国土资源局与泰玛士矿业签订的《浙江省采矿权有偿出让合同》显示,该公司年生产规模为300万吨,出让期15年。原来,在2012年采矿证到期后,泰玛士矿业又获批了4500万吨的资源量。
沈忠林经过仔细测算,在自己还是穿透股东时期,如果按照当时每吨40元、每年500万吨开采量计算,自2011年底开始,除去他已知的1000万吨,泰玛士矿业至少对他隐匿了1000万吨开采量,价值高达4亿多元。
记者查询2013年1月至2022年12月湖州市区《湖州市建设工程造价信息》中石材的含税价格发现,石材价格呈持续上涨态势。在价格最低的2013年1月,最劣等的块石价格为52元/吨,碎石价格为55元/吨,此后价格均高于此水平,到2022年12月已超过百元。这意味着,泰玛士矿业在资源开采与利益分配过程中,存在巨大的信息差与利益黑洞。
王星律师直言:范某聪、黄某华隐瞒了大概4亿元营业额。这4亿元有多少被范某聪、黄某华装入个人腰包,有待公安机关侦查。
阴阳账本浮出水面
2024年,沈忠林正寻找泰玛士矿业偷税漏税的证据。他听闻泰玛士矿业已在2017年辞退了会计潘岳。沈忠林联系上潘岳,试图从她那里了解公司财务的真实情况。
潘岳的一番话,使泰玛士矿业隐藏已久的秘密逐渐浮出水面。她向沈忠林透露:矿里存在两本账,也就是俗称的大库和小库。大库是公司对外公开的正规账本,记录着部分正常业务往来;而小库则是‘见不得光’的现金私人账。潘岳进一步解释,泰玛士矿业在码头进行石料交易时,由于客户多为个体经营者或小型企业,交易方式极为不规范,收取的款项大多为现金。这些现金款都会避开公司对公账户,直接转入私人账。
在后续警方获取的笔录中,潘岳详细介绍了公司现金账的运作流程。泰玛士矿业的主要收入来源是石料销售,在2011—2017年她在泰玛士矿业工作期间,大部分石料销售款是以现金形式收取并汇总到她这里,随后她将现金存入自己的银行卡,再按照指示从她的银行卡转至其他人的银行卡。其中转款最多的是范某聪和黄某华的银行卡,此外还有他们俩朋友、家人的银行卡,潘岳在笔录中明确指出。
现金账起初由潘岳和蔡某禄负责,后来蔡某禄被黄某华的女儿替换。
石料销售所得现金款项由潘岳存入她本人的工商银行卡。蔡某禄(后来换成黄某华的女儿)依据销售单上的石料吨位和价格,与银行现金数额仔细核对,随后对销售单和银行存款凭证进行做账登记。当公司账户资金不足时,潘岳会从自己的银行卡中提取一部分现金,存入公司账户,用于发放工资和缴纳税款。潘岳在笔录中表示:若采用转账方式,资金流向会显示是从我这里转出,会被认定为我向公司借款,这样账务处理会较为麻烦。而这些以现金形式存入公司账户的款项,会以股东(范某聪或者黄某华)借款给公司的名义登记到对公账户。这部分现金既不开具发票,也无需纳税,只能按照借款性质处理。还款则是通过对公账户再打款给股东,如此一来,公司的实际收入被人为操纵,大量应税收入在这一过程中悄然流失。
潘岳并不知晓范某聪、黄某华的卡具体周转了多少资金。沈忠林向潘岳索要相关账本,潘岳表示账本不可能留存下来。不过,在她的协助下,沈忠林查看了潘岳工商银行个人银行卡详单,并打印出了2012年至2015年这四年的流水。由于2015年9月,沈忠林、闵毛宝等人卖掉股份撤资,所以他更为关注这四年的资金数额。沈忠林统计后发现,在此期间,泰玛士矿业仅在潘岳工商银行的私账额度就已达1.8亿多元。另外,泰玛士矿业还在潘岳的浦发银行个人账户使用承兑汇票贴现,泰玛士矿业将钱全部贴在她的浦发银行。根据潘岳浦发银行详单,沈忠林粗略统计了一下,进账金额达1.4亿元。
2024年8月,沈忠林委托律师事务所及审计公司就此事出具了一份审计报告。该审计报告显示,潘岳名下工商银行湖州吴兴支行账户在2012年1月11日至2015年9月30日期间,收入达185166458.36元,支出为185082439.07元;上海浦发银行账户收入141076078.15元,支出141026201.37元。根据统计,两张银行卡有涉嫌3亿多元应税金额而未税。审计报告还显示,潘岳在工商银行和浦发银行的账户流水主要流向范某聪、邵某红(范某聪的妻子)、黄某华及黄某华的儿子、女儿等家人和朋友的个人账户。
2024年上半年,闵毛宝曾就阴阳账本一事询问过范某聪。闵毛宝向记者透露:小范跟我说,他账户的资金往来达7000万元,每一笔都能说得清楚。 闵毛宝回应范某聪道,既然每一笔都能说得清楚,那就交给公安局吧。当时,他与沈忠林以职务侵占为由报案时,范某聪责怪闵毛宝为何不先跟他打招呼就报警,此后,他们便再无联系。2024年12月18日,公安针对范某聪、黄某华职务侵占立案,目前正在侦办中。
面对调查,范某聪心中满是气愤,对沈忠林恨之入骨。他对记者说:他要怎么弄我们不管的,他这种人渣。黄某华则不愿对记者谈及此事,他的儿子告诉记者:我也无能为力,事情还得需要父亲来解决。
泰玛士矿业被举报后,对公司当前的经营产生了影响。现在泰玛士公司穿透后的实控人高某江与沈忠林的亲家进行了交流,二人曾是生意上的伙伴。高某江认为,职务侵占属于他入股泰玛士之前的旧事儿。但沈忠林说,偷税问题的调查或许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经营。高某江也拒绝了记者针对公司涉嫌偷税等相关问题的采访。
正在修复的矿场一角
目前,戚家山自上而下呈梯级分布,已渐渐有了山坡模样。挖掘机在山上摇摆铲臂,轰鸣作响,载重汽车在烟尘中时隐时现。采石场的深坑中长出了杂草,在烈日的暴晒下,尘土、干泥和臭味在热气中相互混杂。沈忠林站在铁路一侧隔河正对码头。满载石子的船顺河而下,直入太湖,去往更远的苏州和上海。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沈芳、王星、潘岳为化名)
编辑:曹梦佳 校对:杨荷放